武当山 [樓主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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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不知本非客
虚竹溜出丐帮总舵,想着逃得越远越好,从临江府一直走到了应天府,疲痛 交加,无力前行,见附近有所庄园,便去恳求收留,拿出唯一的看家本领,表演 惟妙惟肖的口技。山庄管家姓焦,听了虚竹的口技甚觉有趣,便禀明主人将他收 在了山庄的戏班里。
此庄一眼望不到头,方圆数十里。主人姓孟,祖籍青城,乃后蜀亡国之君孟 昶的后裔。孟昶当年降宋,被封为秦国公,但只过十余日,稀里糊涂死了。太祖 皇帝废朝五日,素服发哀,恩至孟氏子孙加官进爵。时至今日,当朝高太后便是 孟家表亲。皇子年幼,高太后把持朝政。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。孟家现今朝中有 太师,宫中有皇妃,门系旺盛,显赫无比。孟老太太亦曾为先皇乳娘,生养有三 个儿子,大老爷痴迷道术,深居简出;二老爷权倾朝野,居住京城,三老爷以清 高自居,不理俗事,以致孟家子弟无人约束,仗势欺人,霸田占女。
此外,庄内有个大观园,为女眷深闺所在,其中有个「玉香楼」,隐于僻静 茂林,从不许人接近,无人知其详;而「拢翠痷」比「玉香楼」更为神秘,相传 居有上天仙女,每日饮雨茶、浴花汁。
除了这些神秘传说,虚竹所闻所见,尽是令他想入非非的骄奢淫逸。昔日后 蜀皇帝奢靡无度,一只夜壶就用七宝镶嵌,今其子孙大有祖宗遗风,吃鸭只吃鸭 舌尖,吃鸡只吃鸡冠根,成群家禽受屠,只是为了一道菜。虚竹不由感慨:什么 家仇国恨,什么叱咤江湖,统统不如这样的安逸享乐实实在在!
虚竹所在的「丝竹馆」,分为男女二班,管事的人称尤夫人,乃西州回鹘敦 煌人氏,其乡被辽国占据,孤身逃难至此,在孟家先后生了三个女儿,都是一夜 风流的结果,女儿们知母不知父。
虚竹接近不得女班,便在男班求人解读降龙十八掌,不料无人识字,每日寒 毒发作,虽有心法却不能修习,郁闷之极。一日寒毒疼过,索然走出树丛,见溪 边亭子里,有个背影蹲着,手在地上划来划去。过去一瞧,一个小女孩正拿着一 根细树枝,沾着溪水,在青石板上写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字。虚竹好不容易见到 有人识字,十分惊喜,待见女孩惊讶扭过身来,心又突突一跳,只见这女孩约十 一二岁,穿着玉色小夹袄,底下水红撒花裙,眉额编一圈小辫,皮肤嫩白得仿佛 要滴出奶来,好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玉人。
女孩一见人来,红霞飞面,一双小手轻提裙角,低头欲避。
「小姑娘,等等—!」虚竹忙叫住她,从怀里掏出书,恭谨道:「我得了怪 症,有医治之法却不能解读,小姑娘既认得字,能不能读给我听。」
女孩抬起头,闪着宝石似的黑眼,「我刚习字,认得也不多。」说着伸手接 过书,坐在石凳上,翻开结结巴巴念了几句,羞涩一笑,将书还给虚竹,「对不 起,你看见了,的确帮不了你。」她本生得十分甜美,一笑之下,脸颊又浮出两 个小小梨窝,可爱之至。虚竹瞧着暗叫:「真是个十足的美人胎子!」见她转身 又要走,忙道:「从没见过小姑娘,你是女班的人么?」女孩摇摇头,「我叫香 菱,这几日在给主子裁衣。」虚竹看向不远处的梨香院,知道那是孟家教习女婢, 缝制女红的地方。
「啊!原来你梨香院的丫头。」
「不,我伺候玉香楼的主子。」
虚竹再眺向远方的大观园,依稀见到高墙内的秋千高荡,彩裳飞扬,可以想 见里面的莺歌燕舞,艳影丽姿,不禁赞道:「怪不得你这么美丽,原来是那里出 来的。」香菱一听,粉嘟嘟的脸上涌上红霞,眉间唇角尽是羞意,虽然身量未足, 但天生流着一种风流气韵。虚竹胸口又是为之一震,情不自禁道:「我姓段,回 头去瞧你,好不好?」香菱少不更事,但也觉出他此言不大庄重,起步道:「主 子这几日身子不舒服,我得回园子了。」虚竹和她同行,搭讪道:「瞧不出你小 小年纪就会做衣服,这件衣服一定是你自己做的了,真是好看!」
香菱不禁欣喜,低头一笑。
「是啊,主子从不出门,每件衣服都是我给她做,慢慢的,园子里的人都说 我做的好,都让我帮她们做,但主子身子弱……」香菱说着突然停脚,抬头惊讶 瞧着虚竹。
原来她娇憨语笑,虚竹不知不觉不胜其情,向她越贴越近。「啊,这……你 身上好香,用什么香薰的?」虚竹忙掩饰道。
香菱展颜一笑:「也有人这样说,但我自己不觉得,也没用过什么香。」
突地传来一声呼唤:「菱儿!菱儿-!」香菱回头叫了一声:「我来了!」 转身疾走几步,又停步向虚竹道:「你不是要人给你读书吗?随我来。」
虚竹跟着香菱绕过亭子,见草坪上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公子,香菱娇笑 满面,跑去与这公子亲热贴住。虚竹定睛一瞧,不由吃了一惊,世上竟有如此美 少年!见那公子身着大红箭袖,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,项上用一根五色丝绦 系着一块美玉,相貌十分俊美。虚竹惊疑到了近前,细瞧这位公子的脸皮白里透 红,身形削柔,胸前凸显,再想刚才那声娇娇呼唤,恍然而知这位「公子」是个 身着男装的女子,见香菱在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耳边说了几句,那「公子」用力 并拢折扇,大步走到虚竹面前,拱手作揖道:「兄台,史朝云有礼。」
虚竹听她此时粗个嗓子说话,暗暗好笑,但见她服饰极其华贵,也不敢稍有 放肆,规规矩矩还礼,然后把「降龙十八掌」拿出来,恭恭敬敬说了请求。香菱 从虚竹手中接过书,笑着递给了史朝云。
史朝云粗粗一翻,惊讶问道:「此书你何处得来?」虚竹愣了一愣,随口编 个故事,说什么自小患病,父母求医,遇到怪异乞丐等等。史朝云半信半疑走去 花廊坐下,翻开第一页,边读边解,问虚竹记住了,便接着解读下一页,连着念 了五、六页,虚竹都毫不犹豫说记住了,史朝云停口,狐疑地斜他一眼,虚竹便 把前几页背诵一遍,只字不差。史朝云惊异道:「你真是好记性!」接着吩咐虚 竹明日此时再来此地,说完也不告辞,起身离去。虚竹见她没有还书之意,欲言 又止,眼见她和香菱消失在霭雾中。
第二日,虚竹如时赴约。
史朝云早候在亭子里,依旧扮着男装,读完最后一页,合书还给虚竹。虚竹 接书时,见玉指纤细,玉腕晶莹,不由心神一荡,抬眼又见面若桃花,秋波欲流, 心里暗道:「此女美丽高贵,气度非凡,多半也是大观园里出来的。」按理他此 刻应该说些感谢的话,而他却只是瞧着史朝云,似笑非笑。史朝云白嫩的脸上泛 起一层红脂,干咳一声,慌张道:「兄台,就此别过!」
虚竹望着史朝云袅袅远去,有些怅然若失。
此后,虚竹不舍昼夜,苦修心法,不料修完最后一页,发现书上总共才记载 了十七掌,疑惑想:「既然号称「降龙十八掌」,当然应该有第十八掌,书中如 何没有呢?我依法练习到现在,寒痛仍然每日发作,并不见减轻,是不是因为没 有练全的缘故?难道马夫人房中还有一处地方单独收藏了第十八掌?」
这时有人大声唤他。原来今日是孟老太太的寿诞,戏班里的人一早都去了大 观园。本来没虚竹的什么事,他进庄一个多月,天天犯病,从未受过指派,今日 焦管家特意举荐,见孟老太太对口技感兴趣,赶紧派一个小丫头来叫。
虚竹大出意外,随小丫头进了心仪已久的大观园,心里有些紧张,也有些莫 名其妙的激动,见园内有园,院中套院,处处桃红柳翠,目不暇给之时,正和一 个少女打了一个照面,小丫头欠身拜道:「见过姑娘!」
这少女清眉亮眼,气质不俗,惊讶道:「这人是谁?你怎么带陌生男子到处 乱走?」小丫头回道:「这人是丝竹馆里的戏子,老祖宗正等着瞧他表演,奴婢 怕老祖宗等得焦急,就大胆抄了近路。」少女叱道:「那也不能坏了规矩,叫二 奶奶知道,看你有几身皮子给她打!」小丫头嬉皮笑脸道:「姑娘饶我!」少女 扑哧一笑,「我自不会与她说,你们快去吧。」
小丫头向少女谢过,领着虚竹继续赶路。虚竹回头瞧了一眼,觉这少女好像 在哪里见过,赞道:「好一个美貌可亲的千金小姐!」却听小丫头笑道:「不要 乱叫,这位姐姐是梨香院的大丫头,叫作袭人,平日待我们最好不过。」虚竹听 了更加惊讶,心想:「丫头既已如此,千金小姐又该何等模样!」
二人连走带跑,眼前见了一道照壁,耳中已听得鼓乐喧哗。
小丫头喜道:「前面就是了。」突传来一个脆铃般的笑声:「哎呦呦,众位 姐姐且饶我,由我去躲一躲,今日真有些醉了……」虚竹驻足寻去,却见小丫头 扑通跪倒,脸失血色。正诧异间,见照壁后转过谈笑风生的五、六个女子,当中 拥着一位彩绣辉煌的美妇。
小丫头颤声叫道:「见过二奶奶!」
美妇蹙眉「咦」了一声,斥道:「什么人乱闯?可知这是什么地方!」
小丫头结结巴巴答不成句,美妇不耐烦地扭头对左右道:「去叫人来,该关 的关,该打的打,要打就给我往死里打,这些人越来越不像话。」
虚竹吃了一惊,不由插话:「我不是乱闯,是老祖宗唤小的来表演口技。」
小丫头慌张随着磕头称是。
那二奶奶盯着虚竹瞧了瞧,转头向身边人笑道:「你们瞧瞧,老祖宗今儿个 真是高兴了。口技!我当姑娘时在娘家里听过,现且不忙走了,回去陪老祖宗再 好好乐乐。」其她女子纷纷出言附和。二奶奶听着,丹唇含笑,边转身边向小丫 头看了一眼,转瞬变成了粉面带威,喝道:「还不快去!这笔账以后再算!」
小丫头带着哭腔,「是!谢过二奶奶!」起身拉着虚竹就跑,待身后看不见 了那一行女子,虚竹悄悄问道:「这个二奶奶是……?」小丫头猛吃一惊,在口 前竖起一根手指,惊恐「嘘」了一声,仿佛连「二奶奶」三字也听不得。
最后到了一处叫做「大观楼」的地方。那是一个大戏台,台前露天的空地上 堆堆簇簇坐满了花花绿绿的人,二楼看台却用轻纱蒙住,纱里影影绰绰,想必都 是尊贵女眷。高台上正有三女拿着琵琶边奏边舞,赢得阵阵叫好。三女一模一样 的装束,头上流苏彩帽,脑后披着轻薄红纱,上身小衣露着圆圆肚脐,下身宽大 纱裤下赤着染红指甲的一对白脚,举手抬足,十分曼妙,最后一同摆了个反弹琵 琶的姿势,众人喝彩如潮。
虚竹哪曾见过如此大场面,咧嘴直眼的傻样把小丫头逗笑了,告诉他台上的 是尤夫人的三个女儿,人称尤氏三朵花。
待尤氏三朵花从台上退下,焦管家叫人在虚竹脸上抹了一些红红绿绿的油彩, 带上台去向大家介绍几句,便叫他开始表演。
虚竹随意模仿几声鸟叫,鸡叫,牛羊叫。众人拍手大声叫好。
焦管家大为得意,亲自上台赏了虚竹一杯酒。虚竹喝了以后,模仿焦管家说 了几句话。众人大笑,一个老太太笑道:「有些本事!再赏他一杯。」虚竹接过 杯子一饮而尽,不禁得意,灵机一动,突然说道:「哎呦呦,你们瞧瞧,老祖宗 今个儿真是高兴了,口技!我当姑娘时在娘家听过的,现且不忙走了,回去陪老 祖宗再好好乐乐。」
此句说完,台上台下一派肃静,过了片刻,响起那老太太的哈哈大笑,老太 太边笑边道:「像!像极了!真真吓了我一跳,我还以为……哈哈,以为凤丫头 附了他的身!哈哈……」场中轰地一声,全体大笑起来,待笑声稍弱,轻纱后一 个脆声道:「让我也赏他一杯,以后我可清闲了,老祖宗再叫凤丫头,便叫他去 替我服侍好了,便连那些猫儿狗儿什么的,也统统不用再养了,嘻嘻,就是怕老 祖宗抱他不动哩。」这个二奶奶没说完,众人已笑得前仰后合,那老太太笑得上 气不接下气,咳嗽道:「好好……赏赏!」
虚竹第三杯下肚,腹中暖洋洋的一阵发热,突地涌起熟悉无比的疼痛,低叫 一声,蜷在地上簌簌发抖。众人大惊,焦管家忙解释道:「此人重疾在身,天天 如此,一会儿便自己好了。」
孟老太太惊道:「这怎么能成?快抬去拢翠庵,叫妙玉给他瞧瞧。」那个二 奶奶忙道:「老祖宗,此事恐怕不妥,妙玉素来孤僻,平日给姑娘们瞧病都推三 阻四的,何况一个戏子!」老太太犹豫一下,叹道:「唉!我是惜痛这孩子本事 难得,去试试,哪怕只求颗丹药。」
虚竹被抬到园中一个山坡上,只见桃花烂漫,掩映着一个庵门紧闭的道庵。
两个小厮齐声高呼:「妙玉仙姑—!」几声过后,唯见落英缤纷,庵内半点 动静也无。小厮面面相觑,又不敢去回老太太,径直把虚竹抬回了戏班。一到了 戏班,虚竹的疼痛也就过去了,念及明日还要如此发作,便觉了无生趣,同时也 更加疑惑那第十八掌。
当日深夜,虚竹偷偷溜出了孟氏山庄,冒险再去丐帮总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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